禾肥鸭瘦 | “我的廉洁家风故事”主题征文活动获奖作品展示

拐过村口，是一段笔直的公路，千亩稻田由眼前铺开。七月的阳光热辣辣地打下来，给无际的黄绿覆上金色光晕。稻穗串串充盈结实，乍看过去像颔首整装的战士，蓄势待发。微风过处，修长的腰杆又柔软地舞起来，轻盈、齐整得不可思议，伴随着簌簌簌、沙沙沙的韵律，空气里顿时弥漫了沁人的稻香。毫无预兆的，“嘎嘎”声加入，沙哑又高亢，“嘎嘎嘎”越来越起劲，“嘎嘎嘎嘎”浓密的禾竿大幅摇摆，一群灰不溜秋的家伙争前恐后的钻了出来，呦呵，久违了的攸县麻鸭，个小肚圆，真肥！

回到故乡，麦田与稻穗、或肥或瘦的鸭子，总会让我想起外公，我生他已老，隔代不相亲，相交亦甚浅，模糊在我的记忆里，却鲜活在母亲的唇齿间。

外公一辈子种地，从没养过鸭，也不养鸡养猪，他说这些都是妇人家的活，他有正事要做。什么是正事？公家的事，生产队的事。于是，洗衣做饭洒扫、挑水浇菜缝衣，白天全家都要出工，这些家长里短的活儿都是外婆带着家里一群小的赶早赶晚亦或抽空支棱起来的。妈妈说，那时家里活儿多，一件接一件，每天打仗一样，喝水要大口牛饮，上厕所裤子提着跑，边跑边系腰带，稍慢一点打骂呵斥就来了。

那时的农村家家户户都养鸡养鸭养猪，外婆都养，但偏爱养鸭。“穷人养猪，猪养穷人”，公猪配种，母猪下崽，杀猪卖肉都能换钱。但养猪累呀，且不说扒柴火、斩猪菜、煮猪潲都费时费力，一天两顿猪食更是愁死个人，菜梆烂叶肯定是不够的，方圆几里的野菜都挖尽了、树都薅秃了、水草都捞完了，拿什么喂给那些整天嗷嗷叫的祖宗们，能急死养猪人！鸡鸭相对容易点，可以吃野食。比起一天到晚上飞下窜，上了东家灶台，飞进西家菜园，甚至剽悍得敢与人抢食，净惹得左邻右舍扯皮打架的鸡，鸭就显得驯服温和多了，早晚放两次，河里池塘水田自己找食，省心。外婆家门前就是塘，塘那边是田，再过去就是河，她说水多养小麻鸭最合适。不过，鸭子们最爱的还是稻田。庄稼人的地就是命，人瘦没关系，地不能不肥，所以稻田里的生命力总是格外“繁茂”，一抹眼鸭子就从河里偷渡过来觅美食。特别是到了稻花香稻穗肥的季节，趁人不注意再偷吃几根穗子，那当是鸭生中难得的幸福时刻了。

“地是谁的？生产队的！公家的！公家的地养自家的鸭子，这不是薅社会主义的羊毛嘛。损人，缺德！绝对不行！”当队长的外公板着个脸，大喇叭到处叫嚷。“平常偷偷过界到田里就算了，开花挂穗之后，谁家都不准让鸭子到田里！”

“队长，鸭子是畜牲，不是我们要它不去就不去的呀！”

“是啊，队上家里一大堆事，我们也不能一直守着吧。”

“队长队长，我家的鸭子灵性，从不去水田，去了也不会扯穗子，就让我放呗！”

……

“没得讲，谁家的鸭都不准进田，管不住就别放出来，过界了，不管谁家的，打死了不要怨人！”外公作风野蛮。

小钱眼大，穷人胆大。别说是鸭子，在这个连人都绞尽脑汁祭肚皮的年代，不让鸭子吃野食，鸭肉怎么长，鸭蛋哪里来。稻子是公家的，也是大家的，鸭子霍霍了收成自然会受影响，以后分到户的也就少了。理是这个理，不难懂，但亏是大家一起吃的，肉是自己一家赚的，这点算计还是有的。况且马上就要到最忙的双抢季，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抢收抢种，不让鸭子趁机吃饱一点多长肉多生蛋给大伙补充一下体力，哪有劲儿出工挣工分。

于是，天麻麻亮和天昏昏黑时，灵活轻盈的鸭群在背路的田旮旯里探头探脑，几天下来，小家伙们肚皮圆鼓了，鸭毛润亮了，外婆见着也越来越心急了。

“管不住那就不放出去，关几天难道能饿死——我是党员又是队长，就要带好头！”外公起早贪黑定时守在鸭笼边。从水稻抽穗到青苗下田，外婆的鸭子着实关了个把月，别说下田了，水都没下过，笼都没出过，确乎没饿死，烂菜叶子和着水，都撑了下来，就是一只只又瘦成了鸭仔，饿得连叫都不叫了，更别说下蛋。外婆心有怨恨：这狠心的，平日里饭也吃，菜也吃，蛋也吃，也不想难不成都是从天上掉下来？不放鸭出去，拿什么喂？人都没得吃，何况牲畜！这日子怎么过呀……

当着外公的面，外婆可从不敢出声，外公永远理直气壮：怎么着？公家的便宜那是能占的？大家看得起我才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队长，我连自己家的人都管不好，自己家的鸭都管不好，怎么管别人！人不能过界，鸭子也不能！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是记忆中最温暖的时刻，妈妈的故事很多，故事里的外公不苟言笑、性情古板、脾气暴躁、家长作风严重、对家人刻薄冷漠，经常讲得她泪水涟涟，唯独这个“禾肥鸭瘦”的故事，她说得铿锵有力。妈妈说，天无百日雨，人无一世穷，外公确乎实打实穷了一辈子，但也硬气了一辈子，清清白白一辈子，从不藏一点腌臜龌龊，村里老人们现在碰到她都对外公交口称赞。

妈妈只讲故事不说教，但我知道她想说的，都在这一遍一遍提起的故事里：越是禾苗肥时，越得关住鸭子，关住私心，守住界线。